雪落

我爱着的雪花和星星

《兵临城下》番外 —— 寒食雨

兵临城下原文点这里

    青铜峡里韦州路,十去从军九不回。

    白骨似沙沙似雪,将军休上望乡台。   


    四月,清明霡霖。寒雨如丝洒入微茫庭院,悬于屋檐织就一帘雨幕,琉璃瓦上滚珠飞溅,好似清圆玉石窸窸碎碎破裂开来。

    一柄油纸伞无声无息划开破晓,缓缓步入宅院深处,直奔灯楼而去。伞下的李茂贞峨冠博带,双眸也似乎在雾气般的雨里蒙了一层暗淡的阴翳。木楼里的光线很昏暗,虽然楼门大敞,但门前垂柳梧桐兼细雨,挡住了淡青色的天光。

    三盏长明灯微弱如萤火,在他诡谲的异瞳中晃动。

    阁楼之上坐着这所宅子的主人,昔日意气风发,潇洒不羁的岐国军师如今沉寂似水,拎着酒壶自斟自饮,面前却摆了三碗酒。

    “赵青林,岐、楚两国已休战两年。若你还在世,不知今年你我能否在岳阳楼一聚小酌。我在这头喝酒,祭拜你,你都不知道去哪儿转世投胎了。用你自己的命,你整个赵家才换了两年。你为什么……当初就是不肯投降……”

    几声苦笑在屋宇内苍凉回荡,同样的问题他已问了数百个日夜。案上长明灯寂静燃烧,却也无法吐露只言片语为他解惑。

    “当初你说过,说每年都挑一日在一起喝酒,不醉不归。你说你四海为家,浪迹天涯,可是你没告诉我,你是玉林军的统帅。没关系,你骗了我,我绝不怪你。这个世道,谁心里还能没些秘密呢?可是你出尔反尔,冥顽不灵,为了所谓的信仰,执念,害死了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一阵流动的风吹得火苗幽幽摇曳,锦衣华服的摩挲声在身后响起。军师回首,眼下投落出岐国君主颀长的影子。

    李茂贞瞥了一眼灯楼里供奉的长明灯和蒲团上空了两坛的酒,婉言道:“本王已决定带兵攻打楚国,想来找你商议,方才忽然想起今日是寒食节,料想你没这个心情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叶上积雨疏忽抖落,砸上窗棂,激得军师头脑骤然清醒。良久,他盯着长明灯飘忽不定的火焰,低声问道:“值得吗?”

    “你年年今日在此祭祀,求苍天解惑,同样的问题,连本王都听腻了。逝者已逝,该忘记的,莫要再执着于心中。”

    “我与殿下南征北战,开疆辟土,经历了生生死死……可我打得赢沙场上的仗,却无法打赢心里的仗。”    

    杯中清澈见底的酒摇晃着自己的影子,军事叹息道:“终究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。”

    “你将他们的死,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,何苦?”

    军师从盘中拈一块碧绿色的青团粿,放入口中,眉头苦涩地皱起。

    “青林青玉死后,我时常彻夜难眠。我每一日都在想,是不是我没和他们交待清楚?我说岐国许他们荣华富贵,高枕无忧,可我忘了,这些身外之物,青林和青玉从不稀罕。若我当初告诉他们,岐王定会善待楚国的百姓和玉林军,那他们或许就会投降了,就不会死了,对吗?”

    李茂贞负手凝望檐下雨,声色凌厉如斥责:“即便你告诉他们,他们也未必肯信你。自从你成为岐国军师的那一日起,赵青林就不会再拿你当成挚友。战场上两军交战,哪里会讲过去的情义?”

    “当年,青林答应过我,等他回家,就给我说一枚亲事,把妹妹嫁给我。没想到两年过后,我见到他的妹妹赵青玉,竟是在战场上。不愧是一家人,无论怎么劝,就是宁死不降。”

    庭院中站着一道纤瘦窈窕的身影,女子手提锦盒,执伞遥遥望着水雾里矗立的灯楼,便是风雨入怀也浑然不觉。

    军师像见了什么不净的东西一样咒骂道:“卖国贼!赵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。”

    李茂贞冷冷发声:“她爹娘,哥哥,姐姐,都在天上看着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都在天上看着,恨不得从战场上再爬起来给她一掌吧?卖自己,卖国,卖玉林军。好好的玉林军,不死在敌人手里,倒栽在自己人手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她再怎么愚蠢,也是赵长风唯一的血脉。本王一定要保证她平安无恙。”

    攻打楚国的计划因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而搁置,李茂贞与军师商量改日再议,便打算带着那女子回幻音坊,却不经意看到她藏在伞下寒冷入骨的目光。

    瞬息之间仿佛是他的错觉,她提着盒子,清淡的笑容仍然噙在唇畔,即便被军师奚落也恍若未闻。

    真是个傻子。

    “赵姑娘来找本王有事吗?若无事,早点回幻音坊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我来给你送青团果。”她提起精致的食盒晃了晃,眼角眉梢尽是雀跃。

    寒食节是祭祀逝者的日子,赵家三位将军英灵在上,她这一笑,又是多少将士们用鲜血白骨换来的现世安稳?

    她的笑容越是清澈无辜,他心中便越发抵触。这张脸总能让他想起死在岐楚战场上的人。如像军师所言那般,赵老将军、赵青林、赵青玉都在看着,他无法容许自己对她有丝毫亲近,无法回应她的示好。

    雨势愈大了些,在半空肆无忌惮泼洒,衬得他声线沉得冷漠:“本王不饿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……这三枚青团果,都没有人吃了。”她扬起的手垂落下去,竟就这样席地而坐,打开盒子委屈地嚅嗫:“我爹娘,我哥哥,姐姐,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……我给他们做的青团果,他们都吃不到了……怎么办……”

    李茂贞不自觉地攥紧指节,阖上双眸又再度睁开,挣扎几番,才对她说:“是。他们不会再醒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替他们,把青团果吃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她拿着一枚歪歪扭扭的果子,捧着它咬了一小口。雨水混着脏土沾湿了她的衣裙,鬓边的青丝也很快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脸颊,空气中蔓延着湿冷的腥味,就连淅沥的雨声也凄楚起来,让他心里无端难过。

     她坐在雨中低头吃青团果的模样,像是无数个战乱遗孤的缩影 —— 亲友存亡,家莫闻知。人或有言,将信将疑。悁悁心目,寝寐见之。布奠倾觞,哭望天涯。

    他如何能告诉她,战场上刀剑无眼,将军百战死,将士十年归。他不想杀死赵长风,赵青林,赵青玉,可他们的命重要,岐国将士们的命更加重要,稍有犹豫,死的便是自己人。

    “赵姑娘,虽然你的亲人不在了,但是今后你会新的亲人,只要你肯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置若罔闻,剩一枚青团果吃不下了,却怕浪费了给亲人做的祭食,皱褶眉,愣是把绿油油的面果塞到了嘴里。他走过去,夺走了她手里剩的半块青团果,苦涩的汁液在唇齿间迸溅,却不及他心中之苦半分。

    坐在雨里的姑娘怔怔望着他,漂泊的无根之水落进她秋水一样的眼睛里,顺着面颊不停地滑落。

    “我哥哥和姐姐都回不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骗自己那只是雨,可她却分明红了眼眶。是愧疚或是悲痛,也借了这场雨骤然涨潮,决堤一般横冲直撞,击溃他一直以来死守的心防。他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中,她的身体瘦弱、冰凉,像是快要随着烟雨散去。天空亦在悲泣,她双手滞在一起,呼吸沉沉地,时而急促时而缓慢,他双臂拢得更紧,她咬紧牙关憋着哭声,终于也忍不住,抱住他狠狠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若不是个傻子,他就能告诉她战场上发生的一切。

    她若不是个傻子,他就可以放心地把她送回楚国,而不是总是看着她,每一次相见,每一次得到她的笑容,都是一种折磨。

    她若不是个傻子,会怎么样呢?她应该和赵青林、赵青玉一样,继承赵家的气节风骨,带领玉林军冲锋陷阵。

    这么软弱天真的人,要是变得高傲倔强了,似乎也很有趣。

    他偶尔会带着她去郊外骑马,并肩看山涧里苍凉的星月。他把她当成一个永远不会泄密的傻子,和她说起他对赵老将军的敬仰,以及他与赵青林、赵青玉的沙场战事。

    她总是托腮静静地看着他,在他言语的间隙里笑盈盈地点头。

    后来他也时常会想,她在岐王府装疯卖傻的那两年,每次听到他给她讲打仗、讲战场,心里恐怕想的都是恨不得杀他而后快,让他死无葬身之地。

    那淡然若深秋露水的笑容当中,又藏了多少心计与筹谋。

    他不轻信于人,在战俘营遇见赵白霜那一日,他想过赵白霜究竟是不是赵青玉。

    她在岐王府装疯卖傻,吃尽苦头,受尽屈辱,赵青玉是何许人也?士可杀不可辱。当年她宁肯从悬崖上跳下去跌入湍急的江水,也不肯被岐军俘虏;在战场上被岐军摸了脸,又被那人调笑,她能用剑砍了他的双手,再从自己的脸颊上削掉一块皮肉。

    那片血淋淋的疤让他至今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约莫是过了五年,她脸上的疤痕才平复。

    初见赵白霜,他也想从她脸上找到青玉剑痕迹,可她的脸上偏偏受了伤,待伤口痊愈之后,已看不出端倪。

    在幻音坊给她看病的医女一个身染顽疾,另一个在外出执行刺杀任务时身亡。太多的巧合凑在了一起,他也不得不疑心。

    “你和赵青玉很像,但也不像。她若是受了委屈,不会像你这般忍气吞声。”他为她擦拭手上的泥土,同时打探她的脉息。

    她没有武功,不是赵青玉。凭着赵青玉爱惜青玉剑之心,要她自废武功无异于要了她的命。

    他自负了解自己的对手,却忘记了,国仇家恨,可以让高傲骄矜之人甘愿为奴,让不可一世之人变得卑微慎小,让情深意重之人从此冷漠薄情。

    赵青玉死后,他带着遭受重创的岐军回到凤翔。他告诉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,成王败寇愿赌服输,他输在了一腔自负,输在了自以为对赵家的亏欠上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军师曾对他说的那句话:打得赢沙场上的仗,却无法赢了心里的仗。

    沙场上的仗尚且能在一日之内分出胜负,而心里的战场却没有硝烟,在很多年后也没有结局。

    纵然是盖世无双的王侯将相,也仍然无法打败自己的心。

    楚国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,到那时,比赢得一场战争更难的,是赢得民心。

    楚国人称颂赵家的三位将军忠肝义胆,说书人将他们的故事咏遍大街小巷,他听着刺耳。

    赵长风,赵青林,赵青玉,三个名字犹如楚国人心中的丰碑永不可逾越。他若敢伤害楚国的百姓,便是证明了赵家人当初做的没有错。

    他偏要让赵家人看着,他们的牺牲是多么滑稽。

    “你们以死阻止本王攻占楚国,可本王攻占楚国之后,会比楚王做的更好。当年宁死不投降,当真是毫无意义。”他身着玄色蟒袍受百官跪拜,将山河尽收于傲慢的双眼。

    在他决定恢复玉林军的权利之后,他忽然想到,赵家人的牺牲当真毫无意义吗?也许最大的意义,就是在死后仍然日复一日地推波助澜,让他不得不善待楚国的百姓。

    “本王赢了吗?”

    “不尽然。”

    “王位禁锢着本王的人,而你……却禁锢着本王的心。”他凝望着御案上的青玉剑,修长的手轻抚着翠玉剑鞘,温润流光柔软了他的眼神,“若你还活着,本王一定要在战场上和你分出个胜负,可是你死了,本王能怎么办?”

    他代替楚王掌管长沙郡的那些年,他礼贤下士,体恤百姓,却仍然忘不掉一个人,无关乎情爱。

    想的次数多了,他也渐渐心烦,甚至纵容那些念头化作心魔。在他楚国被攻破之后,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悄然滋长。    

    夜晚,月白色绣银祥云的纱帐随风而起,好似一朵雪棠在梦中开落。他放下书,揉了揉眉头,一阵清寒似水的剑气却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心。

    他太清楚青玉剑的锋芒,回眸见一素衣女子面若冬雪冰霜,分明生得一双桃花眼,却被颇长的睫羽遮住了光,故而显得沉郁。

    “赵青玉?”李茂贞像是早有预料,甚至手中握着的折子都未动分毫。

    赵青玉的嘴角向两侧微微抬起。她用剑指着他,就像七年前他亲征楚国的前一夜。

    “多谢你,替我哥哥,我爹娘,还有我,照顾玉林军和楚国子民。”

    “成王败寇,愿赌服输。你不必谢我,这一仗至今还是平局。”

    赵青玉收起剑锋,抱拳向他深深下拜。一个肯低头的赵青玉,比他从前所见一切珍宝更加难得。

    他懂她心意,抬起手道:“赵将军免礼。如今玉林军兵强马壮,军饷充足,他们的盔甲断不会再被敌人轻易打碎了。”

    “岐王深明大义,海纳百川,可惜青玉非男儿身,否则定要与你结为金兰。”

    他冷峻的容颜上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:“赵将军此言,深得我心。”

    夜云散了,月光照在空荡荡的阁楼殿宇上,纱帐上的银色祥云依旧是静止的。

    错综复杂的棋盘上风平浪静,天下太平,海清河晏。

    他握着折子站在书房里望着凉如水的夜色,在他心中一望无尽的战场上,肆虐的狂风也停了下来,蠢蠢欲动的野兽也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寒食节已至,他带着一枚食盒来祭拜故人。如今的赵将军府里就剩下赵瑾城一个人,他背着赵青林留下来的寒月刀,靠在墙上打量他:“你每年寒食节都来,祭拜就算了,还盯着我姑姑的牌位看。岐王……喜欢我姑姑?”

    他剑眉微蹙,惜字如金:“世上的男女之间,并非只能有情。”

    赵瑾城淡淡苦笑道:“情也好,义也好,总归是岐王对我赵家一份不同寻常的在意。那么,你为何还要害死我姑姑,我父亲?”

   “不是本王要害死他们。七年前,你父亲身为玉林军的统领,选择了与自己的军队同生共死,你姑姑……为将岐军一网打尽,化名为赵白霜,不惜一切留在本王身边,和本王下了一盘棋,打了一场仗。”

    赵瑾城微怔,这些事从来不曾有人告诉过他。他取下青玉剑上的玉佩问道:“当年姑姑将你的玉佩留给我,说若是两军狭路相逢,让我把玉佩拿出来,也许你会饶我一命,此事当真吗?”

    点了香烛,供奉完长明灯,男人从盒子里拿出一盘青团果,放在供品桌上,脸色平静看不出悲喜。

    “她曾经和你哥哥联手打败过本王,死后也一直用手段牵制本王。无法忘记一个人,不是喜欢,而是打不赢自己心里的仗。”

    他夺过玉佩重新挂在青玉剑上,用手掌托起碧绿色的流苏,又轻轻放下。他笑了笑,撑着伞,宽阔的背影消失在寒食节的蒙蒙雨雾里。

    野棠花落,又匆匆过了,清明时节。刬地东风欺客梦,一枕云屏寒怯。

    曲岸持觞,垂杨系马,此地曾经别。楼空人去,旧游飞燕能说。

    闻道绮陌东头,行人长见,帘底纤纤月。

    旧恨春江流不断,新恨云山千叠。料得明朝,尊前重见,镜里花难折。也应惊问:近来多少华发? 

    

    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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兵临城下的故事到此结束了,在这里推荐一首意境悲壮苍凉的诗词《吊古战场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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